田艺苗:贝多芬,一位伟大的普通人
本文为田艺苗央视《文化视点·文化公开课》演讲全文
一 我们为什么知道贝多芬?
为什么我们都知道贝多芬呢?因为文豪罗曼·罗兰写过贝多芬的故事。另一个原因是他很早就被翻译介绍入中国,1906年弘一法师李叔同编写了一本《乐圣比独芬传》,那时候译名也不统一,有比独芬,贝多文,还有白提火粉。也就是说,我们中国人还没听过贝多芬的音乐时候,已经听过他的故事了,他的哪些故事呢?登登登登,命运的敲门声,还有贝多芬扼住命运的咽喉,耳聋之后与命运抗争的故事。那么今天我们就在他的故事中,一起来听贝多芬最经典的作品。
二 贝多芬的年代与故乡
先来看看贝多芬生活的年代。他出生于1770年,那时候,歌德还在读博士,只写过几篇抒情诗和戏剧;美国发生了波士顿惨案,五年之后爆发独立战争;在中国,乾隆皇帝刚刚过了60大寿,还不知道马上来进贡的大英帝国祝寿团是为了“通商贸易”;俄图战争在继续,俄国第三次打败了土耳其;库克船长带着他的奋进号首次抵达澳大利亚;14岁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来到法国皇宫,嫁给了路易十六。
这是历史坐标,我们再来看地理坐标。
贝多芬出生在德国波恩,一座距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的安静古朴的小城。波恩地处莱茵河上游山地和下游平原之间,北部是平原,南部多丘陵,地形错落,视野开阔。城中有波恩大学,有古堡和温带植物,满眼看去都是绿地,一派田园风光。莱茵河浩浩荡荡地流经这座美丽的城市。贝多芬小时候喜欢在莱茵河边玩耍,常常独自沿着莱茵河跑得很远。后来终其一生,他都保留着野外散步的好习惯。特别是在他耳聋之后,才真正领会大自然对他的意义。他说“我爱一棵树,胜过爱一个人”。也许是见人越多越觉得草木有情。
如今去波恩,有两个景点必须一游:一个是明斯特广场上的贝多芬纪念碑,另一个是莱茵河边的贝多芬头像。莱茵河边的贝多芬头像是一座现代派雕塑,座落在贝多芬音乐厅的草坪上。叫人想起前几年有一张热销的唱片,《摇滚贝多芬》。从正面看,是贝多芬咬牙切齿状的标志型表情,从反面看,又是一个沉思中孤独的贝多芬。走到雕塑跟前,却发现这是一堆胡乱堆起来的水泥瓦。22岁离开波恩之后,贝多芬再也没有返回故乡。如今他长年屹立在莱茵河畔,眺望从童年开始熟悉的江景。
人们说,三代出一个贵族;音乐家也一样。巴赫家积累了四代的音乐细胞,终于出了一位塞巴斯蒂安;路德维希家做了三代宫廷乐师,终于为世界贡献了贝多芬。几代的经济、环境、背景、品位的积淀,才能出大才。贝多芬的爷爷路德维希·凡·贝多芬,曾是波恩的宫廷乐长,父亲是宫廷男高音约翰·范·贝多芬,到了贝多芬,13岁小学毕业之后就当上了养家糊口的宫廷小演奏家。这在遗传学上一直没法解释。可是对于一位被称为“乐圣”的音乐家,遗传只占部分比例,还有深不可测的机缘与性格、命运与时代的交会。
1787年,17岁的贝多芬被波恩宫廷送去维也纳,到莫扎特那儿深造。关于这次会面,留下了不同版本的传说。有一说,是贝多芬到莫扎特家中弹琴给他听,一开始他弹奏鸣曲,莫扎特觉得挺一般,后来他弹起了即兴曲,莫扎特终于踱到了钢琴边,说出他那流芳百世的预言——“注意这位年轻人,他会震惊世界的!”后来的莫扎特学者经过周详考证,认为贝多芬去维也纳的时间与莫扎特的档期有冲突,该故事纯属虚构。
后来贝多芬再次听说莫扎特,就是莫扎特去世的消息了。
海顿去伦敦时途径波恩,此时少年贝多芬已是波恩冉冉升起的音乐明星。宫廷安排他陪大师吃饭。他顺便给大师看他写的几首歌曲,让海顿刮目相看。不久法国大革命爆发了,波恩城里到处是逃亡的法国人,时局动荡,贝多芬工作的宫廷也快撑不下去了。贝多芬于是下定决心,动身前往维也纳投奔海顿爸爸。他坐了8天马车,穿越战火,一路颠簸到维也纳。
那个时候海顿正值个人声誉的巅峰,旅行演出、应酬,各种事务繁忙,没有多少时间给贝多芬上课。如今贝多芬的作业本都被翻出来用放大镜批改,学者们一致觉得海顿老师教课不认真,一些对位法的错误都没纠正过来。但海顿授他以渔,主要给建设性的意见。
三 天才时期:征服维也纳
到维也纳不久,贝多芬毫无悬念地成名了,而且名扬中欧。他有种快感,觉得自己为莫扎特报了仇。我们知道,莫扎特在维也纳混得很糟糕,找不到宫廷音乐家这样的铁饭碗,歌剧首演也常被做手脚,因为他从小就是著名神童,太有名了。因此他一到维也纳,那里的音乐家马上联手起来打压他。但贝多芬可没那么好欺负,他腰杆挺直,说话掷地有声,最后贵族都以做他的朋友为荣。
我们先来分析分析,为什么贝多芬能在维也纳迅速走红。
首先他拉来赞助,为他出版作品OP.1《三首钢琴三重奏》。就像现在我们找赞助商来为音乐会的票子埋单,早在200年前,贝多芬就已经想出了这样的主意,让他的贵族朋友们以高价买走他的450份谱子,且将他们的名单列在乐谱的钢琴声部上。这让他大赚一笔。但这种投机作法他也不好意思再重复。紧接着他以正规方式一鼓作气出版了大量乐谱,从OP.2到OP.21。待时机成熟,他举办面向大众的公开音乐会,这给他带来广泛的社会知名度。
Klaviertrio, Nr. 2 in C-Moll, op. 1/3: I. Allegro con brio
Beethoven Trio Bonn - Beethoven: Klaviertrio, Nr. 2 in C-Moll, op. 1/3 - Mendelssohn: Klaviertrio, Nr. 2 in C-Moll, op. 66
贝多芬的第一次公演与第一次出版同样引人注目。1795年,音乐家协会的双年度音乐会上,他作为唯一的钢琴家登场,演奏自己的《降B大调协奏曲》,三天之后又在莫扎特遗孀举办的募捐音乐会上现身。年末时,他再次以独奏家身份公开露面,首演了自己的《C大调钢琴协奏曲》,同时上演他的三首交响曲。这样他的钢琴家兼作曲家身份就在维也纳站稳了脚跟。紧接着,他开始策划下一步的旅欧巡演了。本来准备出门6个星期,后来巡演延长至5个月,可以想见这一趟远行有多么成功,不但推广了自己,更让他发了财,他开始考虑试着做一个职业钢琴家。1797这一丰收年,贝多芬在《维也纳和布拉格的音乐艺术年鉴》上占据了大篇幅的个人条目。
三年之后(1800)的第二场大音乐会,贝多芬正式确立了维也纳音乐领袖的地位。人们把维也纳皇家剧院腾出来给他操办音乐会,演出曲目仅限三位音乐家: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体现了三位古典大师的传承。贝多芬以这种方式获得与他们比肩,人称维也纳三杰。
Sonata No. 8 in C minor, Op. 13, "Pathétique": Adagio cantabile
Elly Ney - Beethoven: Sonatas Op. 7, 13 & 26
Op.13,著名的《悲怆奏鸣曲》就是这一段人生的总结,这是贝多芬青年时代的代表作之一。你听见它的时候会想起什么?钢琴八级考试?还是第一次弹下来的成就感?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听见它的时候,就立志要将它弹下来。它是如此不可抗拒地动人。第一乐章,在炽烈与柔情对峙,热烈的节奏走向深邃。第二乐章是一段如诗如歌的慢板,曲调不曲折,但十分清晰迷人。这是最知名的慢板乐章之一,深入影响了日后的流行音乐、轻音乐和电影音乐。在第三乐章,贝多芬重回自然,漫步林间,听清泉欢唱。他第一次集中展示了他的不可阻挡的音乐魅力,青春的激情消灭了古典音乐的某些格式,炽热的情感在悲剧之火中淬炼出了灿烂的乐曲。
像贝多芬这样写先锋音乐的小众艺术家,性格倔强脾气暴躁,竟然在维也纳混得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说明维也纳到底是认识天才的。当然成功不仅是运气好,从上文的分析中可发现,贝多芬勤勉、专注,雷厉风行,意志强大,有规划,有商业意识,处心积虑地发展事业。他是个界限分明、目的明确的人,情商很高,甚至有评论说他是个“清醒的机会主义者”。这大约与他15岁开始在宫廷工作养家的经历有关。他借助钢琴家的角色开辟自己的作曲家事业。他一边写着舞曲和咏叹调改编曲数着钱,一边与他的奏鸣曲手稿顽强地搏斗,他说这是“我的艺术”。金钱地位不过都是为了赢得创作“我的艺术”的自由。艺术才是他的信仰。
大师也是普通人,且比普通人更聪明精分,为了发展事业做过的背信弃义的事情也有不少。贝多芬与出版商的纠纷后来就留下了话柄。到1800年左右,贝多芬已是维也纳公认的音乐领袖,同时有6、7个出版商争抢他的乐稿。不仅有维也纳本地的5家,还有莱比锡的布莱特考伯夫与海尔特尔(Breitkopf & Hartel),如今我们也常常见到这几个熟悉的字母,现在是欧洲领先的音乐出版集团。当时给贝多芬的条件十分优渥。能够将自己的音乐带去名城莱比锡,贝多芬当然很乐意。但他早已将曲子给了维也纳的阿尔塔利亚公司。阿尔塔利亚曾一路扶持他走上职业作曲家的道路。贝多芬只好故意把一篇五重奏的乐谱抄错,并怪罪阿尔塔利亚公司“错误连篇,不准确,对演奏者无用”,宣布布莱特考伯夫与海尔特尔先生才是乐谱的合法拥有人。愤怒的阿尔塔利亚公司对贝多芬提起诉讼,后来法庭宣布贝多芬败诉,贝多芬后来竟不理这茬事。
大师也是人,也有普通人的癖好,犯普通人的错。比如贝多芬的癖好是不停地搬家,他找各种理由在维也纳足足搬了25趟家。他逃避纠纷和责任、性情多疑,说谎,难以共事,他的女仆、亲友、甚至最后连他忠心耿耿的崇拜者兼秘书辛德勒也受不了他。
可是在贵族圈子里,贝多芬的声誉来自他的自尊感。他从来不是艺术装饰品,不是随叫随到的仆从,在沙龙里演奏若有人喧哗他便停下走人。我们都听说过贝多芬和歌德一起散步的故事。歌德见到贵族的马车驶过来,立刻谦恭地退让到路边,脱帽弯腰行礼毕恭毕敬直至贵族们走远,回头只见贝多芬正站在马路中央大声笑话他。贝多芬永远光明正大、腰板挺直、思想深刻,掷地有声。贵族们倒都以成为他的朋友为荣。
在维也纳嬉笑怒骂了很多年,最后他征服维也纳甚至全欧洲的,竟然是因为一首如今名不见经传的乐曲,叫《战争交响曲》。这首交响曲如今排不上大师作品目录,当年却让他从小众艺术家变成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Wellington’s Victory At Vittoria: Overture, Op. 91 Battle Symphony
Royal Philharmonic Orchestra - Ludwig van Beethoven
《战争交响曲》作于1813年,又名《惠灵顿的胜利》,描绘英国名将惠灵顿击败拿破仑的故事。1812年,拿破仑在莫斯科战败之后,欧洲各国联合起来,由惠灵顿率军在西班牙的维多利亚把拿破仑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捷报传到维也纳,全城上下都沸腾了。业余作曲家梅策尔(节拍器的发明者)想乘机写一首交响曲来庆祝胜利,但凭他的水平写不好,于是他来找贝多芬,提出由他担任策划和构思,由贝多芬来编排和指挥,一起搞一首《战争交响曲》。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贝多芬这位平时顽强坚守“我的艺术”的作曲家,竟也“又快又好”得写完了这首应景之曲。《战争交响曲》的首演,阵容豪华,动用最大规模的管弦乐队,乐队两侧站着英国和法国的军乐队,大炮、军号全都用上了,维也纳一流的演奏家们都来参加演出,这首乐曲赢得了市民、乡绅、贵族各阶层的全部关注与喝彩。
真正让青年贝多芬进入大师行列的,是他的《第三交响曲》,作于1804年的“英雄”。
Symphony No. 3 in E Flat, Op.55: I. Allegro Con Brio
NBC Symphony Orchestra - Beethoven Symphony No. 3
大家可能听说过《英雄交响曲》的故事,最初,这个作品是献给拿破仑·波拿巴的,他十分崇拜实现了法国革命的理想的拿破仑,当他听说1804年5月拿破仑称帝的时候,非常愤怒,把刚完成的交响曲的封面撕掉,把标题改为《英雄交响曲——为纪念一位英雄人物》。这部交响曲首演的时候毁誉参半,有一部分人认为这是杰作,华丽、伟岸、优美;也有一部分人觉得它荒谬,混乱,评论家觉得它晦涩难懂,演奏家们则表示非常享受。
为什么会有这样两极化的评论呢?因为这部英雄也是一部革命的作品,贝多芬在其中创造了不少新写法。比如像第一乐章,充满活力的快板,他把主题的展开部分加长。我们知道大部分音乐的结构,无论巴赫、贝多芬,奏鸣曲还是赋格曲,都有一种三明治的结构:呈示、展开、再现。贝多芬将展开部加长,并且在再现主题之前,加了一段假再现,预先再现主题,这样写不合常规,当时排练的时候,由圆号吹奏,贝多芬的学生一听急了,大骂圆号手“你会不会数拍子啊”,贝多芬差点就给那学生一拳。可见当时,人们作曲是非常程式化的。按照程式来写,只要亦步亦趋就行了,写起来就比较方便,所以早期的作曲家巴赫泰勒曼,作品都是上千首,而贝多芬只有9部交响曲,作品编号也只有op.127,可见,他的作曲,更多的是创造,从他开始,作曲变得更艺术了。
第二乐章:葬礼进行曲,一首非常慢的柔板,贝多芬后来补充说,这是为拿破仑的葬礼而作。庄严、哀伤而富有情感张力,是贝多芬流传最广的乐章之一。
Symphony No. 3 in E Flat, Op.55: II. Adagio Assai
NBC Symphony Orchestra - Beethoven Symphony No. 3
这部作品现在被认为是贝多芬最伟大的杰作之一,也是音乐史上的里程碑,与莫札特的《费加罗的婚礼》、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甚至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并列,开创了划时代的音乐理念。
四 失聪:来自上帝的磨练
但是命运很快来敲门了。
从1792年到1800年,8年奋斗,30岁的贝多芬已经成了维也纳公认的首屈一指的音乐大师。可是乐极生悲。第二年,他发现他的耳朵出了毛病,一开始是嗡嗡作响,听力日渐衰退。终于有一天,他和学生李斯一起在林中散步,李斯说,你听鸟儿唱得多好听啊,可是贝多芬什么也听不见。失聪对音乐家来说,简直是耻辱。
1802年,他32岁,事业正登临巅顶。他怎么也料不到,上帝给他的磨练,竟然是耳聋,是对音乐家来说比死更惨的耳聋。他听了医生的话,搬到维也纳郊区的海利根斯塔特休养。在那里,他放下工作,思考、洗温泉浴,在葡萄园中散步。夏天很快过去了,清闲的幽居,让他渐渐心生恐惧,之后是可怕的精神消沉。
现在看来,“海利根斯塔特遗嘱”并不算遗嘱。它是贝多芬向死而生的曲折的内心纪录。这份遗嘱如今出现在德国的中小学课本中,鼓励年轻人。
“啊,你们这些人说我充满敌意、喜怒无常、愤世嫉俗。你们怎样冤枉我啊……我的心和灵魂充满了善意的柔情……”他是一个心怀大爱的人,但他不否认他只是个普通人,在意他人的目光——“一种灼热的焦虑就抓住了我,因为我害怕我的病情被别人注意”。而且他还爱说教——“只有德行,而不是金钱,才能带来幸福”。
耳聋让他死了一次。在痛苦的焚烧之后重生,他写下这样的句子——“只有我的艺术阻止了我。啊,我觉得,在把我内心感受到的一切表达出来之前,我是不可能离开这个世界的。因此,我就饶了这可怜的一命”
海利根斯塔特遗书
没有考验如何成就天才。让音乐家失去听觉,这也太蹊跷了。大概上帝决定要将他鞭策成伟人,变成神。对于这样一个暴躁的人,上帝给他的磨练是隐忍,是“28岁就被迫成为一个哲学家”。命运的辉煌、荒谬与不测,戏剧化的对峙出现在真实的人生。痛苦摧毁了他,侵蚀他温柔的慢板,导致他晚年的颓废。它激起的反弹力量也是剧烈的,痛苦的,他奋力扼住咽喉与命运战斗的时候,从未想过与耳聋和解,与命运讲和。他没有原谅过。
写完海利根斯塔特遗嘱后不久,这段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激发了贝多芬的一段创作高潮。他连续写了第三交响曲“英雄”和第五交响曲“命运”。《命运》是如今全世界被演奏最多的交响曲,是交响曲中的no.1。如果没有听过命运,没有听过如此壮丽的作品,你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第一个乐章,出现了等等等等,命运的敲门声,这个主题在乐曲中勇往直前、百折不挠。
I. Allegro Con Brio
Vienna Philharmonic Orchestra;Carlos Kleiber - Beethoven: Symphony No. 5
两百年之后,一切都无比清晰了。命运玩弄他,也成就了他。没有隐忍与抗争,贝多芬哪来这样千锤百炼的乐曲与粉碎传统的力量?艺术真是残酷,它要求一个完美的灵魂。
贝多芬耳聋后佩戴的耳具
对于听觉训练有素的作曲家来说,耳聋其实并不是灾难。就像贝多芬在信中流露的,他在意的不是自己耳聋,而是担心别人发现他是个聋子,以为他在音乐上没前途了。其实,作曲家的音乐来自他的想像力而非外在的音响,他们依靠“内心听觉”工作,良好的内心听觉拥有精确的多声部听力。莫扎特作曲的时候看似灵感喷涌一挥而就,其实他的脑子里一直有一个交响乐队,玩弹子球的时候,开玩笑的时候,一直在演奏,坐在书桌前只是将他听见的记谱下来就好了。同样,贝多芬散步的时间总是比工作的时间长,他的大部分乐曲都是在郊外散步时写完的,和泉水、树林,小鸟和风声一起工作。失去了听觉,他照样以内心听觉作曲。只是有点寂寞了。
世界安静了,才能听见自己。
耳聋让他彻底退回了自己的世界,回到纯净的贝多芬音乐中。有时候人太聪明才华太多,需要命运帮你做出选择。
如今在海里根斯塔特的山林中,有一条“贝多芬小路”。贝多芬生前常常在那里散步、思考。1808年,贝多芬再次回到海利根斯塔特定居,并在那里写了《第六交响曲》“田园”。贝多芬交响曲可以分成奇数号和偶数号,奇数号交响曲,像第3,第5第7第9,都是阳光的,革命的,节奏激烈的,而偶数号则是温暖而开朗的。第六交响曲“田园”以交响曲描绘大自然。
《田园交响曲》共有5个乐章。第一乐章,表现初到乡村时的愉快感受;第二乐章溪边景色;第三乐章是欢乐的乡村聚会;第四乐章,暴风雨及第五乐章暴风雨之后田园风格的牧人之歌。五个乐章里的乡村一日,又好像一副抽象的乡村印象。现在听来,这是200年前无污染的质朴喜乐,F大调的健康快活。贝多芬曾说:“就在这儿,我写下了溪边的景色,而在那边,黄鹂、鹌鹑、夜莺、杜鹃则在树梢上和我一起写作”,与鸟儿一起演奏,这说得真好,在自然中他变成了诗人。这些关于自然的乐曲并未变成标题化,它们始终是有关心灵的陶醉。
Symphony No. 6 In F Major Op, 68, "Pastoral": I. Allegro Ma Non Troppo
Vienna Philharmonic Orchestra - Beethoven Pastoral Symphony
在耳聋之后,贝多芬真正领会了大自然对他的意义。他住在山坡上,每天围着葡萄园散步思考。天才生而孤独,而他一直是享受孤独的,只是没了写作音乐的动力,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一个人走啊走,心境逐渐明朗,往事浮现眼前。童年时,波恩的下午,一人在莱茵河岸上走得很远,身边柳枝轻抚水面,抬头望见远处烈日下的七峰山和山上破败的古堡。他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走得很远。后来在维也纳,每个下午出门散步,刮风下雨他的兴致更高,摘掉帽子,呼吸雨中蒸腾的泥土气息,兜里揣着笔记本或一本书,在口袋边上露出一大截,兴致勃勃地走着,一路哼哼唱唱,一边手舞足蹈打拍子。他一次一次地在自然中痊愈,如干涸的土地再次灌饱清泉。自然也教人成长,学会放手,让一切顺其自然。
贝多芬散步小径
200年前的人们对自然的感情,不是今天我们这些宅男宅女们能够想像吧。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和KTV,人们除了看戏、聚会、听音乐、读书、写信,就是在自然中漫步。那时的人们对自然无比信任,看看歌德写给自然的文字——“大自然呀!我们大家都活在你的怀抱里,我们无力步出你的范围,也无法超越你的深度。你自动地接纳我们,我们随着你的旋转的舞步前进,直至我们疲倦而从你的手臂中滑落为止。”他对大自然的崇拜五体投地甚至无能为力,领悟了自然万物有一种静默而永恒的抚慰,他也在其中看淡了生命的死生轮回。
大家都知道,贝多芬耳聋了,但为什么会耳聋呢?后来有一位贝多芬的乐迷,也是一位医生,很隐晦地指出来,耳聋只是症状,但病因是什么他并未说明。后来有不少猜测和臆想。
贝多芬写下《海利根斯塔特遗书》的小屋
五 对天才的误读
流传下来不少贝多芬的故事。
记得我们小学四年级的课本上写道:一天夜晚,贝多芬在幽静的小路上散步,听到断断续续传来的钢琴声,他寻声前去,在一幢旧楼里发现一位盲姑娘正在弹奏他的曲子。姑娘说她很喜欢听贝多芬,但买不起音乐会门票。贝多芬于是推门进屋为姑娘弹奏。此时,风吹灭蜡烛,合着月色如水,贝多芬即兴弹出了“月光曲”。弹完之后,他忘了告别,起身飞奔回酒店,连夜将《月光曲》的乐谱记录下来。
这个故事是假的。“月光曲”,就是《升C小调钢琴奏鸣曲》并不是为月光而作。一位德国乐评家听完之后说,这首乐曲让他想起“瑞士琉森湖上水波荡漾的月光”。出版商于是顺便加上标题“月光”,好推销乐谱。这倒是一篇爱情乐章。写这曲的时候,他正谈恋爱,爱上了16岁的女学生朱丽叶塔。据说这是他最长的一段恋情,后来照例因门第悬殊而告吹,留下这首经典名曲作纪念。
Piano Sonata No. 14 in C-Sharp Minor, Op. 27 No. 2 "Moonlight": I. Adagio sostenuto
Arthur Rubinstein - Beethoven: Concertos for Piano and Orchestra No. 1, No. 2 & Piano Sonata No. 14
但这是贝多芬的革命之作。一般奏鸣曲的第一乐章都采用中速的奏鸣曲结构。这里竟是一首温柔的慢板。一开始,钢琴奏出三连音带来了幻想气息,把主旋律交给右手小拇指。一个安静的有点忧郁的曲调。这个简洁的曲调却带来了无边的想象力,它给了演奏家不少挑战的空间。我喜欢的一个演奏版本,来自德国女钢琴家埃利·奈伊Elly Ney 1882-1968,这是一位独树一帜的钢琴家,很多钢琴家都以她为榜样,像著名的贝多芬专家肯普夫称赞她是一位伟大的钢琴家,她能够从人类灵魂最深处最深不可测的根源里汲取她的力量。据说她也是最懂得贝多芬的女人,在德国,人们叫她“贝多芬的遗孀”。
Elly Ney
看似温存的慢板,也没有复杂的音调,却给钢琴家不少挑战的空间,它可以忧伤,可以冥想,可以怀旧,可以暗涌,还可以有不详的预感……但没有人像奈伊这样,铁石心肠的,来势汹汹的,又这样不羁孤独,好像她弹的是月光下深不可测的黑夜大海。
Elly Ney - Moonlight I.
听贝多芬写的温柔的曲子,尤其感动,因为这是一头狮子的温柔,最凶猛的人最温柔,这样的温柔是无限的、完全陶醉的、毫无防备的。这样的温柔也是最有力量的,把你整个人席卷入他的梦乡。
贝多芬流传最广的乐曲,要数《献给爱丽丝》,大部分会弹点钢琴的人几乎都会弹,我记得童年时第一次上台弹琴,就是弹这首《献给爱丽丝》,它那么好听,让我觉得登台表演也没那么可怕了。背景播放《献给爱丽丝》关于这首乐曲,一直有争议,很多人说这不是贝多芬写的,只是被安到老贝头上。因为这首小曲子没有作品编号。但大部分人觉得,这首乐曲没有编号,是因为太短小,贝多芬心血来潮,写完也就忘了,而且其实并不是献给爱丽丝,而是献给他的学生特蕾莎的,后来被误传成了爱丽丝。
Bagatelle No. 25 in a Minor Woo 59 "Fur Elise"
Kavanovich - Fur Elise
六 永恒的恋人
说到贝多芬的女人,不得不提这首《致远方的恋人》。这是德国第一部声乐套曲,
套曲的歌词来自诗人阿洛伊斯和耶特莱斯的6首诗,诗句忧郁而深情——“那翱翔高空的飞鸟,潺潺流淌的溪流,倘若看见我的爱人,代我一千次问候。”“请你收下,我亲爱的,收下我的真情歌唱,愿你晚上伴着琴声把它们再次歌唱!当那红霞出现西边,返照蓝蓝湖面上,它的最后一线光芒,在那群山后消亡。”
I. Auf dem Hügel sitz ich spähend
Peter Schreier;András Schiff - Beethoven: An die ferne Geliebte; Lieder
贝多芬公开发言总是一本正经的,说他不需要婚姻生活——“如果我把我的时间花在这样的生活上,那么我哪还有精力为有价值的、高尚的事业来工作呢?”艺术家不需要婚姻,但艺术与生命却都需要爱情来点燃。据他的学生反映,贝多芬一辈子都忙着谈恋爱,最长的恋情也不超过7个月。鉴于贝多芬的超大工作量,猜测他的大部分恋情只是停留在调情阶段而已。尽管每段恋情都短暂,而他不是轻浮之辈,每段都是真心可鉴日月。
如今留下的贝多芬的书信里,有一位署名叫“不朽的恋人”的女友,贝多芬与她感情很深,给她写的情书都很动情,“我有满腔的话要向你诉说。——啊——我常常遇到这种时刻:要表达自己时,语言不管用了。” “我流着泪对你何等渴念。”还有“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
这位戴着面纱的恋人已是音乐史上的著名悬案之一。他爱的这个女人是谁?后来在传记里,这位嫌疑恋人的肖像排满了整整两页。大部分都是他的女学生,一些名字,像朱莉塔·吉采尔蒂、苔莱泽看着十分眼熟,贝多芬的一些奏鸣曲就是题献给她们的。后来,罗曼·罗兰为了维护乐圣形象,去掉了两位已婚女人,咱们伟大的乐圣引诱有夫之妇这说起来有伤风化。有一部电影《致永远的恋人》,以排除法经过一大圈筛选,以激情而迷乱的镜头告诉我们,这位永远的恋人,之所以无法公开,是因为她就是贝多芬的弟媳,也就是他的宝贝侄子卡尔的生母。这当然是杜撰的,大概是因贝多芬不顾体面争取卡尔的抚养权而被胡乱八卦出来。另一位重点嫌疑女人,也是一位有夫之妇,她叫约瑟·芬妮,也是贝多芬的钢琴学生,她在丧夫之后到改嫁这段时间,曾与贝多芬有过一段恋情。据说她的小女儿个性强烈且很有音乐天分,眉眼看起来简直就是贝多芬的私生女。当然还有别的猜测。贝多芬总是将奏鸣曲献给这位太太那位小姐,心意端显,调查起来应该困难不大,这位女子之所以不可公开,很可能是已婚的贵妇。
就像《不朽的恋人》,唱着小溪、飞鸟、树林、群山。人在爱情中,他眼中的世界,万物有灵,草木深情。在音乐中,他永远是超越的,精神性的。爱过很多女子,到后来,才明白爱是生命的存在方式,只是去爱,去体验,去丰富,去发现自己和身边这个世界的精彩与美好。于是他自己成了“不朽的恋人”。
Sonata No. 23 in F minor, Op. 57, "Appassionata": Allegro Assai
Elly Ney - Beethoven: Emperor Piano Concerto No. 5 & Appasionata Sonata Op. 57
艺术的道路终究是孤独的。到了1806年写的《热情奏鸣曲》,贝多芬终于登峰造极,走自己的荆棘路,走到了无限风光的险峰。200多年来,《热情》一直是音乐会上演奏频率最高的钢琴曲之一。《热情》比《黎明》的结构更庞杂,比《暴风雨》更像人生的“暴风雨”。贝多芬曾说,如果要听懂《热情》,就去看看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吧。“热情”这个标题并非他本意,但未必不确切。这首乐曲实现了英雄梦想,以完美的格式刻画人的深刻、激烈、复杂而宏伟的情感。据说这个作品完全占据了1804年的贝多芬。有一次他出门散步,一直走到天黑才回家,一路又哼又吼,唱着他的“热情”的终乐章。回到家立刻将学生打发走,坐下来一边记谱,一边在钢琴上弹个不停,兴奋若狂。第一乐章,两个主题体现了奏鸣曲的本质——冲突与和解,像光明与黑暗,欢乐与痛苦,肉身与灵魂。命运感在冲突中出现了。在它们的挣扎与搏斗中,音乐宽广而层次细腻。第二乐章是一首变奏曲。这是英雄的另一种情感,历经苦难之后的内心陶醉。众赞歌式的铁汉柔情,节奏庄重淡定,在苦难中始终秉持信念。变奏为这个主题注入活力。之前集聚的力量终于在第三乐章中沸腾。一个音型的反复,带来活力、暴风雨、战斗的欢乐与哀伤。像所有英雄故事的最后一战,挫败与漫长寻觅在此尽情宣泄,音乐中的情感冲刷出了结构。最后在悲剧性地终止之后,又来了一段节日舞曲,仿佛庆祝战斗的激情不改,庆祝经历战斗因而更真实饱满的人生。
III. Rondo - Allegro
Dubravka Tomšič - Beethoven - Piano Classics
《悲怆奏鸣曲》是贝多芬青年时期的代表作,《热情奏鸣曲》就是他中年成熟期的代表作,也是如今贝多芬获得最高评价的乐曲。它所包含的情感狂澜和选材的紧凑都让人震惊。它以丰富的音乐表情和音乐手法,将因素放置在一个一目了然的形式中,它的音乐形象生动而深刻,它的丰富的乐思、深刻的,雄伟的形式,在当时的同类作品中十分罕见,令人赞叹,据说它反映了十九世纪初期欧洲人民反封建,反侵略的英雄面貌。但我想更多的是一个艺术家对他所生活时代的复杂体会,音乐最后是光明的、豪迈的,贝多芬展望未来,寄予了无比热情的希望。
七 疯狂时期:贝多芬的晚年
晚年的贝多芬越来越疯狂。后期的每一首奏鸣曲他都写得很费劲,一首要写3、4个月,总共才挣了三、四十块钱。因为作品越写越艺术,已卖不了钱。日子过得困窘,越来越不修边幅,举止越来越暴躁,每天泡在酒馆里。有一天傍晚,他在小酒馆附近闲逛,竟被警察当成流浪汉带去了警察局,警察说这个人,穿一件破外套,没戴帽子,还嚷嚷自己是贝多芬。直到深夜,维也纳的音乐总来证明他的身份才把他带回家。他开始明白了当年父亲的绝望。
据说他作曲的时候更像个疯子。
有一个次,音乐家莫谢莱斯和那位《致远方的爱人》的词作者一起到贝多芬家中拜访,他们走到他家,按了半天门铃也无应答,于是擅自推门进屋。只见前厅无人,书房里传来哼哼呵呵的声音。他俩走到门口,见墙上挂满了乐谱纸,上面乱糟糟的用各色炭笔涂满了记号,贝多芬热得只穿一件汗湿的贴身衬衣,一边往墙上写音符,一边挥着拍子,一只手还在钢琴上摸和弦。而那架钢琴的琴弦早已被他敲断。他已完全失聪,女仆也被他的牛脾气赶跑了,家里凌乱地像遭强盗洗劫过。乐谱堆满了钢琴、书桌和破沙发,到处是蜡烛油、墨水、蜘蛛网。他们觉得上前打招呼可能会惊扰耳聋的大师。终于见过贝多芬工作的样子,两人心满意足地走了。
而此时他写的音乐就更疯狂了。比如《第九交响曲》“合唱”。采用自由甚至肆无忌惮的音乐结构,他将自己放逐到古典音乐之外。刷新界限,劈开红海,率领古典音乐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向浪漫主义的自由王国。他完全沉浸入自我的遐想,音乐的洪流上天入地,响彻宇宙。特别是最后的乐章十足出奇制胜,他将合唱、独唱加入交响乐,类似古老的康塔塔,曾遭到不少保守人士质疑。秘书辛德勒说,此处贝多芬当年写得十分挣扎,有一天像忽然开了窍,高呼“我找到了,我刚刚找到了”。如何将席勒的《欢乐颂》穿插入交响乐,令他大费脑筋。前三个乐章的主题轮流出现,它们不停被弦乐队打断,之后终于出现了“欢乐颂”,先是弱奏,接着如星星之火。一曲“欢乐颂”出现,音乐仿佛找到了家园一般,喜乐从心涌出。紧接着是“欢乐颂”的各种演化与升华。最后的大合唱,对位编织的声部线如奇峰峻岭,气象万千,歌声传得很远,穿越了时空,仿佛山河共唱欢乐颂,宇宙遥遥回应。掌声与泪光中,人们相信此时的贝多芬依旧信奉英雄主义,赤子之心矢志不渝。
我在做这个讲座的选题的时候,一直坐立不安,几度不想讲了。因为贝多芬实在是太著名了。俾斯麦曾把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带到德国战场;希特勒在贝九的音乐声中自杀;伯恩斯坦曾指挥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庆祝柏林墙被推倒,两德重归统一;1977年美国宇航局将贝多芬的交响曲装入“旅行者”号宇宙飞船,向太空播放。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贝多芬,还需要讲吗?我又要怎样去描述他呢?
Beethoven Symphony No. 9, In D Minor, Op. 125, Fourth Movement: Presto
NBC Symphony Orchestra - Beethoven Symphony No. 9
我找出来的参考文献汗牛充栋,相信每个音乐图书馆关于贝多芬的资料都可以排满整个书架。这个年代,贝多芬好像被过度解读了。南非作家戈迪默写了一本书叫做《贝多芬是1/16黑人》,之前只听说过贝多芬祖上是荷兰人,有条顿人的血统,倒没听说过有黑人血统。此外还有美国女学者susan maclary,她提出来在古典音乐的结构中,比如调式布局和和声体系中存在着“男性强权意识”,特别例举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她说“贝九乐章,呈现出一强暴犯屡屡闯关意图,次次被拒绝之后,才恼羞成怒施暴。此曲就是强奸犯无法达到目的之轰然宣泄……”,也就是说,贝九是一幕强奸未遂的记录。这个音乐与性的关系一直是被当成玩笑开的,因为音乐是一种原始情绪的写照或模拟,比如说像“高潮”在音乐中就是一个曲式结构的术语。在音乐学院里,我们听音乐会常常会开黄色笑话,说什么这首乐曲前戏太长,那首没到高潮就泄气了。也许贝多芬的音乐,曲调过于强势,始终充满矛盾冲突,让听者产生“强奸”这样的幻想,而且不止苏珊,电影导演库贝力克也无意中呼应了苏珊的这种说法,比如在他的电影《发条橙》里面,出现大量贝多芬乐曲做配乐。
200年来,在音乐舞台上,贝多芬的乐曲一直是主角,每个年代的演奏家都以贝多芬开拓自己、丰富自己,甚至出现了不少贝多芬专家,出现了各种演奏版本,光是钢琴奏鸣曲,就是施纳贝尔的稳健版、有肯普夫的典雅版,有布伦德尔的精确版,有索科洛夫的鲜灵版,还有本真版、创意版、诗意版、学究版、大师晚年版、左翼浪漫主义版,那么到底哪一种才是最像贝多芬的呢?根据贝多芬的学生们反映,大师从来不按照自己标记的速度弹奏,可见,遵守贝多芬就是不遵守规则。乐谱是死的,而音乐是活的。
贝多芬是幸运的人,初到维也纳即广受欢迎,之后被时代选中,成了法国大革命的旗手,追求自由的精神偶像。去世之后又被罗曼·罗兰选中,被塑造成英雄、完人,一个神。我想,在20世纪、21世纪,人们说上帝死了,不再有英雄,我们觉得高大全的形象其实并不真实,也许热爱贝多芬的最好的方式,是为大师“去魅”,在音乐中我们听见的是一个“伟大的普通人”。他有缺点、他也会犯糊涂,他的音乐也不是神来之笔一挥而就的,他的手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修改的痕迹,有暴躁的,有羞愧的,毫不留情的,他的音乐是反复修改反复定夺,千锤百炼的。就像他的热情奏鸣曲的终乐章,在战斗结束之后,再来一段振奋人心的舞曲。这种战斗的欢乐,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体验。
这个年代是否还需要贝多芬呢?当代思潮、社会变革、时代运动狭裹了个体的命运,以各种方式进入艺术作品。但艺术仅反映时代却远远不够,贝多芬的千锤百炼的乐思,无一不是在与不朽宣战。拥抱时代,丰富时代,之后穿透时代。他在音乐中重组时间,让它向所有的时代言说。
我坐立不安,但还是要坐下来将文章写完。写一篇贝多芬的文章,就好像是给自己几十年的音乐生涯一个交代。我翻了很多传记,听了不少唱片,依然无从入手,甚至越来越迷惑。那样酷烈的音乐与人生,与我的生活相距多远?在课堂上,我为学生逐音逐句分析他的和声与曲式,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只是我越来越迷惑,我是否真的理解他,是否真的能够靠近他?如今我一遍一遍重听他的交响曲和奏鸣曲,竟好像从未听见过他一样。
浪漫的年代真的过去了。这个浮躁的世界里,日新月异,走马观花,朝不保夕,坚固的事物都面临烟消云散。我们习惯沉默、闷骚,低调,酷,失语,旁观,不再试图表达自己,奉献自己。面对贝多芬的直抒胸臆咆哮呐喊热泪盈眶,几乎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激情和理想主义,是不是已经高大到可笑?这个年代人们真的能够理解贝多芬么?贝多芬被摇滚,被解构,被恶搞,被安上强奸未遂的罪。据说如今法国人也不怎么读大部头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了。我们从小被教育得安分得体,如今正准备“优雅地变老”。
但我们依旧被他的音乐深深打动。在浮华年代,在这个没有真相的城市里,听见贝多芬的慢板,时常会叫人热泪盈眶。我相信在每一个年代,总会有为了贝多芬而安静下来的时分。这里没有泛泛而谈,没有虚假的笑容,没有不痛不痒的装饰;他扔掉假发、敞开胸膛冲进古典圣殿;他以漫长的展开段深入情感之核,因而拥有钻石般的璀璨之光,直射你我的灵魂。任五音乱耳,新声旧曲,都遮掩不了他的光芒。形式与风格,都会随时间湮灭,但人性和自由的精神不会。他教我们不相信命运,却再次相信情感的力量、冒险的意义和创造的价值。弹奏贝多芬,聆听贝多芬,因而成为一种人生的历练。就像罗曼·罗兰说的,在人生的战场上,他总会给予我们支持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