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道兰的鲁特琴作品在弹拨乐史上如此举足轻重?
对于科班出身的古典吉他演奏者以及专业学习的歌者来说,约翰·道兰(John Dowland1563-1626)的作品是无可争议的必修课程,在学业的安排方面,无论是入学考试的要求还是毕业表演的考量,只要曲目单上涉及比巴洛克晚期(巴赫时代)更早的作品,通常都会有道兰的作品出现。道兰作为身处音乐历史纵贯线上文艺复兴与巴洛克两代交汇点的风云人物,其作品有着浓郁的英伦风格,同时也有着极高的演奏价值和艺术价值。有道是“抚弦不识John道兰,自称琴师也枉然”,本文便以多个视角解读这位独具一格的作曲家。
约翰·道兰作为英文歌曲界的“莎士比亚”,谱写了诸多经典,如这首《Flow my tears》更是流传至今。文艺复兴晚期与巴洛克早期的歌曲,往往能将“多愁善感”的情愫在旋律和词韵中亦幻亦真地无遗展现,这首便是极具代表性。本视频录制于2020年6月,由假声男高音李梅里与鲁特琴张洛菩共同演绎,并由李梅里精心制作。#鲁特琴#文艺复兴#假声男高音
‡ 生平 ‡
约翰·道兰生于1562(?)年,正值都铎王朝伊丽莎白一世治下的大英“黄金时代”。他17岁时已是英格兰驻巴黎公使的专职乐手,期间受罗马天主教洗礼,后来却因为这个宗教信仰与当时英廷新教的信仰背道而驰,使得本来志在必得的他两次与皇室“御用鲁特琴师”这个梦想职位失之交臂。第一次失意让他开启一年之久的欧洲大陆之旅,路径德国,一路向南前往罗马拜访久负盛名的作曲家卢卡·马伦齐奥(Luca Marenzio 1553-1599),旅行中遇到各地的同道中人,并汲取了多种富有时代和地域风格的音乐元素;第二次失意时他的作品已是名声在外,虽与英国宫廷无缘,但他却收到了丹麦皇帝克里斯蒂安四世递出的橄榄枝,成为了后者的御用音乐家。名利双收的道兰在任的几年灵感爆发,创作了各种佳作,游走在英丹两国的音乐上层圈子,与大文豪莎士比亚、琼森等人比肩媲美,可谓荣耀加身,风华无限。但后来因为他的挥霍无度以及工作不力,被丹麦王室解雇,回到伦敦的他居然梅开二度,1612年道兰成为英国斯图亚特王朝詹姆斯一世的宫廷鲁特琴。虽然走上梦寐以求的人生巅峰,但道兰江郎才尽,自此鲜有佳作,直至他1626年与世长辞。
尽管道兰与他同时代的作曲家为后人留下了大量的歌曲、鲁特琴曲、无伴奏合唱以及室内乐作品,但随着时代巨轮的前进,大时代由于生产力革命主导,音乐、绘画、文学也纷纷以革新突破作为划时代的金钻银刀,推动着人文主义与精神境界的开拓与高攀,名家名作层出不穷,是以三百多年,道兰们的功与名如石沉大海,鸟尽弓藏。
二战后的60年代,在新音乐运动的旗帜下,整个世界音乐的精神版图被激活,兼收包容的多元风格,让每一种艺术口味都有了滋长的田园,早期音乐的复兴运动也有了第一次质变。约翰·道兰遇到了两位知音,让英国文艺复兴的琴歌,重新流淌在当代古典音乐的江河,他们古典吉他演奏家朱利安·布里姆(Julian Bream 1933-2020),另一位是歌手Sting(1951-)。
英国BBC纪录片,还原Bream从青年到暮年为早期音乐的复兴作出的贡献
‡ 重现 ‡
本公众号的第一篇文章《谈谈朱利安•布里姆对鲁特琴的贡献——谨以本文纪念音乐大师Julian Bream》中,笔者对这位大师在古乐上的成就颇有赘述。与今天网络时代以技术流、流量派的青年演奏家不同,这位英国绅士在名动天下之时毫不迟疑地选择投身古乐复兴运动。布里姆凭借自身的名气,演奏了大量的文艺复兴时期英国的鲁特琴曲、琴歌和室内乐。较之巴洛克晚期J.S巴赫的宏大、亨德尔的华丽、维瓦尔第的激情,英国文艺复兴的音乐作品风格轻快、构成简洁、主题明朗,产生的听觉效果,更容易让听众产生愉悦和共鸣,这无论对音乐会票房、广播收听率还是唱片销量都有着喜出望外的效果。
如果上述的成果只是小众乐迷的福音,那么让道兰作品走入大众怀抱的,是他的第二个知音——英国歌手斯汀(Sting)。斯汀对整个西方的流行音乐文化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他本人创作的歌曲让他包揽大奖、尽享名利。而他如布里姆一样,在风华正茂时将目光投到了文艺复兴的鲁特琴歌。随着他的歌声和名人效应,道兰的《吾泪泣下(Flow My Tears)》、《她能恕我之罪么?(Can She excuse mywrongs?)》、《是真是幻(Clear or Cloudy)》,成为乐界新宠,真正热爱音乐的人只消聆听片刻便可大梦初醒——那几百年前的多情歌谣,当真让今日的腔调暗失珠光。而文艺复兴歌曲的艺术价值,也让推崇意大利歌曲和德奥艺术歌曲的主流眼前一亮,再凿清渠。尤其近年来早期音乐在欧美音乐学院里的影响力,让道兰的琴歌成为声乐学习者的钟爱和小型音乐会的首选。
虽然从纯古乐的角度来看,Sting的唱法太过现代,而鲁特琴者Edin Karamazov的演奏风格太过张狂不羁,二者的配合略有瑕疵,但这样的形式无疑是当今流行乐坛的清流和创新
‡ 演奏 ‡
文艺复兴时期主流乐师的首选乐器便是鲁特琴,他们以此创作歌曲,以娱乐权贵,谋得名利。而其时的各国贵族都以学习鲁特琴为时尚,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有那么多当时的绘画作品里有这个乐器。自乌德琴从阿拉伯世界随着商队和人口迁移进入欧洲大陆,这个游牧民族的乐器便开始了脱胎换骨的历程(参阅《问君何谓鲁特琴?》),到了文艺复兴晚期,该乐器已经完全欧化,无论在作曲思路还是演奏习惯几乎都与前身乌德琴再无瓜葛。
鲁特琴作品的复兴本身属于20世纪60年代“欧洲古乐复兴运动”的重要一支,不计其数的早期弹拨乐作品被挖掘出来,修复孤本、编辑出版,其中道兰的作品又是这些佳品中的极品,是以毫无悬疑地成为文艺复兴鲁特琴艺术的担当。因为布里姆的推广,西班牙人艾米里欧·普霍尔(Emilio Pujol 1886-1980),奥地利人卡尔·施艾特(KarlScheit 1909-1993)等现代吉他先驱的助力,使得越来越多的鲁特琴作品进入吉他演奏者的视野,就连上世纪最有名的英国作曲家本杰明·布里顿(Benjamin Britten 1913-1976)都以道兰的作品《Come, Heavy Sleep》为主体而为吉他创作了著名的《夜曲》。
现代吉他与文艺复兴弹拨乐器的定调以及琴弦的音程排列就极为相似,从而吉他演奏者几乎可以无缝焊接地演奏鲁特琴的曲谱(内容参考相见《谁定了现代六弦琴的调?(修订版)》),也正是这个原因,上世纪80、90年代许多古典吉他演奏者效仿布里姆,购置文艺复兴鲁特琴作为对古乐的尝试;加上道兰的独奏作品对演奏技术有着很高的挑战性以及丰厚的艺术表现力,这让他本人在弹拨乐文献里坐实了龙头交椅。
‡个性 ‡
笔者认为,之所以数以万计的早期弹拨乐作品中以英国作品最受偏爱,是获益于英语及其语言文化在今日世界的主导地位,这当然是一个很大的前提因素,不过约翰·道兰与其他英国作曲家不同,他在官场失意时游走欧洲大陆,汲取各种题材元素,博采众长,所以他的作品的的确确有着独一无二的魅力:
1,他以写歌名扬天下,所以他的独奏作品里与他的声乐作品有着血浓于水的关联,其天然的歌唱性和旋律的线条性,较之早期意大利的作曲家如弗朗西斯科·达·米兰诺(Francesco Da Milano 1497-1543)的作品更胜一筹;尤其是旋律起伏的戏剧张力配搭听觉的美感,是无与伦比的;
2,他本身是鲁特琴演奏家,其演奏技艺自不必说,所以他的指法编排都有着严谨的逻辑和实用性,有着教科书般的示范作用;
3,他的鲁特琴作品通常冠有标题,这些标题嫁接自他的声乐作品,如<Flow MyTears>对于<Lachrmae Pavan>,<Now oh Now I Need Must Part>之于<FrogGalliard>,<Can She Excuse My Wrongs>之于<The Earl Of Essex´s Galliard>,这使得琴者有据可依,也方便在音乐会曲目单上展示,相比较之下,早期的意大利作品多数是冷冰冰的无标题音乐;
4,因为标题的昭示,他的大多数作品都有相关的背景情节,也通过这些作品对他人生中重要的人物或进行赞美恩谢、或冷嘲热讽,这对于今天的音乐演奏者来说,不仅平添了趣味,还对记录不多的道兰的人生经历有多面的透析了解;
5,他的独奏曲曲牌如Pavan, Fantasia等,有着极其严密的多声部复调思维,也可以理解为,同一首歌、同一个室内乐作品,变现在鲁特琴的独奏上,实则是今天交响乐的钢琴缩谱,有着极高的艺术指导和复调研究作用;
该独奏曲以道兰的歌曲《If My Complaints Could Passions Move》改写,曲谱中不仅原封保留歌曲旋律,而且配上了极为精妙的复调模式
6,他的乐器作品与语言文字息息相关,其独奏的版本与歌曲可平行使用,在一些遣词用句上与指法和重音遥相呼应;
‡ 价值 ‡
笔者一向认为,对于鲁特琴学习者,道兰的作品通常是最好的迎客松,也是最好的试金石,因为演奏文艺复兴鲁特琴的各种元素的考虑,都可以在道兰的作品上一览无余地展示,同样,对演奏者而言,在短小的篇幅中比出高下,方能显现功夫;
练琴日常,这个Galliard舞曲虽然被编入John Dowland作品集,但严格从作曲手法来看,并非出自其本人之手。17世纪欧洲的诸多官方出版的曲谱合集中,有收录不少无名氏却优美动听的作品,其中也不乏假借名家之名或模仿他们的风格来创作并流传下来的。本曲就是其中之一。#鲁特琴
视频号
而对于古典吉他演奏者来说,与其单一地把对巴洛克音乐的偏爱和演奏古乐作品的抱负投射在巴赫身上,倒不如潜心学习道兰的作品。道兰的作品高度地融合了音乐与语言文化,同时演奏价值极高甚至有些困难片段有相当不俗的挑战性,再者他的作品无论是对位法、和弦分解还是旋律输出及复调进行,尽管没有巴赫时代的繁杂浩大,却也红花白藕,分外鲜明,直至近现代吉他音乐的作曲思路都有那个时代的深刻印记。
以道兰最著名的第七号幻想曲为例,从开篇的声部引入,到中间合唱式的复调叠加,再到后来以各种节奏和变奏的叠加,将一个小小的幻想曲打造成对演奏技术要求极高的艺术作品
鲁特琴作为现代吉他的祖辈,为整个西方弹拨乐史留下浓墨重彩的画卷,是该专业范畴历史通识的必修。如果能较为潜心地研究他的作品并进行一定的量的积累,假以时日,再弹巴赫乃至古典时期的作品时,很多技术上和意识上的瓶颈都会在不觉间迎刃而解。
‡ 推荐 ‡
约翰·道兰的鲁特琴独奏作品手稿由他的儿子罗伯特·道兰(Robert Dowland 1591-1641)整理成册并出版,也有一些额外的作品被当时的出版商和音乐收藏家收录,出版在各类曲集中。对于鲁特琴和吉他演奏者,笔者在最后有三个推荐:
1,罗伯特·道兰整理出版的《A Varietie of Lute Lessons》,其中的曲谱虽是手稿复写,却也是百分百贴近道兰本人原著,该书同时也是一本相当权威的系统介绍鲁特琴演奏法的教材;(下图左)
2,由戴安娜·波尔顿(Diana Poulton 1903-1995)和巴希尔·拉姆(Basil Lam 1914-1984)合作编辑的《The Collected LuteMusic of JOHN DOWLAND》,这里面几乎收录了所有的道兰的作品,包括一些可能是当时的一些匿名者和追求者模仿他的风格而“山寨”的作品;(上图右)
3,由笔者的两位恩师,达姆施塔特音乐学院的Tilman Hoppstock教授和汉堡音乐学院的Olaf Van Gonnissen教授合作,专门为古典吉他所改编的道兰的鲁特琴独奏作品,在今年由德国PRIM出版社发行,这也是笔者个人认为在学术性和实践性结合的最好的吉他改编版本;(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