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是如何塑造了音乐历史,并影响了现代摇滚乐的?
1618年,德国公侯借势新教和旧教间的分歧,挑起战争,以此争夺权力。30年后,战争结束,德国人口减去三分之一,农业、工业、商业、政治、文化,一蹶不振,一切都笼罩在战争遗留的创伤中,黑暗且闭塞。
1685年,巴赫出生,此时距战争结束仅仅7年,一切都还未平复,欧洲大地依然充斥着分裂、冲突。而当我们回望历史,我们会发现,一切人类文明的延续,都需要借助政权的重视与青睐,需要社会的繁荣和稳定,除此之外,便是巧合与偶然。
1740年,腓特烈二世继位,并最终建立了由15个德意志国家组成的联盟。于此,新的时代来临,一切都将恢复生机,而此时的巴赫已经年迈,在腓特烈二世继位10年后,他于1750年死于德国小镇莱比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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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巴赫错过了令其名垂千史的最好时机,尽管他将巴洛克音乐推向登峰造极的地步,但相对于后世的音乐家而言,巴赫的一生则过得沉默,充满坎坷。他不仅历经过牢狱之灾,且9岁丧母,10岁丧父,35岁丧妻,一生育有20位后代,其中有11个夭折。在他18岁时,曾因其不符合宗教思想的音乐技巧,而备受指责,于是他离开教堂,徒步三百公里去丹麦求学,当他归来时,又被人在逼迫之下与人比武,受尽侮辱。
当我们回望巴赫的一生,我们很难感觉到命运对他的眷顾。他的一生并不传奇,且生不逢时,充满悲剧色彩。以至于在他死后的100年内都无人问津。
而有时,巧合降临,偶然的因素相互交织。相传,在巴赫去世的100年后,门德尔松同妻子去肉铺买肉,在那张包肉的包装纸上,印着巴赫《马太受难曲》的乐谱,门德尔松惊叹于此曲作者的才华,回到肉铺买下了所有印有乐谱的包装纸,并随后指挥其乐团,公开演奏此曲。于此,“巴赫”的名字才得以流传。
当然,对于这段门德尔松故事的虚虚实实,我们无从知晓,因它太过于戏剧化,所以的确值得令人怀疑。而关于此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在美国学者/作家/历史地理学家房龙所著《音乐的历史》(Music Story)一书中,曾有这样的描述:
“1821年发生了两件载入史册的大事。一是拿破仑凄苦地死在了偏远的圣赫勒拿岛峭壁上。二是年轻的门德尔松从柏林皇家图书馆的一大堆旧卷宗里,发现了难得的《马太受难曲》。”
在这段描述里,门德尔松同巴赫的渊源显得更为令人信服,而更重要的,是巴赫的名字和拿破仑的名字得以相提并论。于此,音乐家和征服者,在人类文明的浩瀚星空里,共同闪耀。
门德尔松上演《马太受难曲》这一事件,是如今的我们得以知晓巴赫的重要原因。这一事件之后,巴赫开始名扬四海,无数音乐界的佼佼者对巴赫赞不绝口。1850年,在各路音乐家的共同协作下,“巴赫协会”得以创建,其目的在于搜集巴赫的遗留作品。1904年,协会开始每年出版《巴赫年鉴》,收录各类对于巴赫作品的评论。1954年,《巴赫全集》开始出版。而因巴赫的作品年代久远,信息不全,所以直到今天,对于其作品的搜集工作也依然在持续进行。
巴赫作品的问世,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日后的音乐历史。莫扎特、贝多芬、李斯特等人都从中受益匪浅,其每一位音乐家都从巴赫的作品中学习到高超的复调作曲技术,直到今天,他的作品也依然是音乐学院为教授复调技术而所使用的重要教材。不仅如此,他的影响力甚至蔓延到了现代摇滚音乐中。
其中最为著名的例子之一,是披头士的《Blackbird》,根据保罗·麦卡特尼所称,此曲中吉他的编曲灵感,来源于巴赫所作BWV996一曲。
对于巴赫,许多人称其为“理性与感性”兼备。
而所谓“理性”,则意指关于音程、和声、结构等绝对“音乐语境”下的一切。很多时候,这种理性的部分,光凭耳朵上的听觉是难以分辨的,他不仅要求音乐家本人在音乐技术上具有一定造诣,同时也需要听者具备一定的音乐知识。而作为一位以复调音乐著称的音乐家,巴赫的音乐技术,可谓常人难以企及。
所谓“复调”,意指音乐中的多条旋律在行进的同时,能够在纵向上达到统一,在横向上却又达到独立。这同我们所认知的“主调”音乐完全不同,因“主调”音乐通常只有一条相对明显的“主旋律”,其余的声部则为“衬托”。而这种衬托在复调音乐中是不存在的,因其每一条旋律都有其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在谈论复调时,许多人都会用《两只老虎》来举例,的确,这首儿歌是阐述复调概念时最直观的范例之一。
《两只老虎》的旋律很简单(以简谱阐述),其前两个小节为:1 2 3 1;1 2 3 1;3 4 5;3 4 5。而当第一个声部在演奏出1 2 3 1;1 2 3 1之后,第二声部随后以低八度的方式加入,并演奏同样的旋律1 2 3 1;1 2 3 1。
而此时,第一声部的旋律为3 4 5;3 4 5,如此一来,两条相同的旋律在“纵向”上有了音程关系,构成了更为复杂的“织体”。而同时,在第二个声部演奏一小节之后,第三个声部也以低八度的方式加入,并演奏1 2 3 1;1 2 3 1。于此,《两只老虎》前两个小节的复调版本为:
此种复调的作曲技巧被称为“卡农”,即声部和声部间不断形成模仿、追逐的关系,非常有趣,好比一个人拥有许多个分身,每一个分身都在追逐过去的自己,不断和自己重叠,在时空上创造新的关系。
而“卡农”也有不同的类型,在声部和声部相互追逐、模仿的过程中,有的模仿会以五度的方式进行,有的模仿会以倒影、逆行的方式进行,也有的会以倍数的方式缩减或扩大原旋律的时值方式而进行。而在《两只老虎》中,声部对于声部的模仿仅仅只是以低八度的方式呈现,也因此被称为“严格模仿”。
而巴赫则是这一切的佼佼者,他的许多复调作品,并不仅仅停留在相互追逐、模仿的“表面”层次中。在其作品《音乐的奉献》里,有一段被人称之为“螃蟹卡农”的片段。其令人惊叹之处,在于这个片段无论以正向或逆向的方式演奏,都是一模一样的。
在谱中,第一个小节上方声部的音为C、Eb,第二声部为C、Eb、G、C。而在最后一个小节中,上方声部的音为C、G、Eb、C,下方声部的音为Eb、C。显而易见,最后一个小节实则为第一小节的“镜像”,也因此,此曲无论正向演奏和逆向演奏都是一样的。
所谓“卡农”,实际上是“自己”和“自己”间的互动,它永远都陷入一个“自指”的循环,而巴赫的这个片段,则将这种“自指”写得淋漓尽致,可以无休止地,如同永动机那般演奏下去。这就好比“本句子是假的”的说法,当我们认为“本句子是假的”,那它就是“真”的,可是它又说它是“假”的。如此一来,永远“自指”,无穷无尽。
巴赫的《螃蟹卡农》,被美国作家侯世达引用进《哥德尔、埃舍尔、巴赫——集异壁之大成》一书中,此书以音乐家巴赫、版画家埃舍尔、数学家哥德尔之间的同构、映射关系,讨论了包含音乐、绘画、数学、生物学、人工智能、禅宗、意识等横跨多个领域的话题。
更有趣的是,候世达以巴赫的音乐结构为对照,用同样的结构撰写出多个小故事。并以“三部创意曲”、“二部创意曲”、“无伴奏阿基里斯奏鸣曲”、“和声小迷宫”等名称为其小故事进行命名。
在书中,候世达以极为简洁的方式阐述了《螃蟹卡农》:
… T T T T T T T T T C G A A A A A A A A A…
… A A A A A A A A A G C T T T T T T T T T …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样的音乐结构仅靠“听觉”几乎是无法分辨的。于常人而言,甚至是于部分极富音乐天赋的人而言,要在脑海中将一首音乐作品倒过来放也是非常有难度的。而写下这样作品的巴赫,在其作曲过程中,必须做到环环相扣、一丝不苟,仅凭这个小片段,就足以说明巴赫在对位法上的高超技巧,精致、简洁,没有丝毫的漏洞,令人无比称赞。而侯世达在其书中引用巴赫的做法,也颇有“万物同归”之含义。换句话说,巴赫的音乐,不仅仅停留在“耳朵”里,还包含于强大的“理性”、“视觉”中。
而这一切,都是在巴赫死去一百年之后才被人所发掘。在他青年任职于教堂的风琴师时期,因他在音乐上的野心,非凡的演奏技艺,以及对于音乐异于常人的理解,他经常会在演奏教会音乐里加入许多的装饰音、过渡音,尽管这丰富了音乐的织体,却被教会当作对于“神”的不敬,从而备受指责。
巴赫的一生,共写下800余部作品,而随着人们对于其作品的搜集,这个数字依然在增加。当我们回望音乐的历史,巴赫的许多作品都显露其里程碑式的意义。
1720年,巴赫35岁,当时的他任职于宫廷。在随公爵出游归来后,他发现他的妻子已在三个星期前去世。次年,他同一位名叫安娜的歌唱家结婚。正是在他的第二次婚姻期间,巴赫写下《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其中包含了48首前奏曲与赋格,(赋格:复调的一种,比“卡农”更为自由,却也更为复杂,是复调音乐中最“高级”的形式。)用到了“十二平均律”中所有的大小调,可谓前无古人,而后人也难以模仿。在巴赫之前,还没有人使用过如此“完整”的调性观念。
这部作品中最著名的,是BWV846,即《C大调前奏曲》,此曲写得极其优美、工整,可谓是世界上被演奏得最多的曲子之一,以至于他听起来像极了当今的流行音乐。这么看来,要么它体现了巴赫的“超前”,要么体现了后人对于巴赫的“继承”。而实际上,这些作品有着明确的教学目的,其初衷,是因为其妻子安娜有心想学习键盘演奏,巴赫因此为其编撰教材而得来。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本《古钢琴曲集》,皆是巴赫为其爱人所作。
学习过音乐的人都知道,《C大调前奏曲》中,巴赫表现出其对于音和音之间“倾向性”的高超理解,对于音乐中的“动力”把握得极好。以和声学来看待,其前几个小节分别为:I级原位和弦、IIm级七和弦第三转位、V级七和弦第二转位、I级原位和弦。其功能进行为:T(主)-SD(下属)-D(属)-T(主)。此类进行,在后世的古典音乐时代,现今的流行音乐时代,都成为最“主流”的功能进行方式之一。
而与《C大调前奏曲》和声功能上类似的,在巴赫的作品中还有许多,例如其《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中的前奏曲BWV1007,尽管其前几个小节一直以“持续低音”的方式将主音作为低音,但其上方的变化依然遵循了T(主)-SD(下属)-D(属)-T(主)的进行方式,它和《C大调前奏曲》的区别在于C大调和D大调的不同。
因此,若我们将二者都置于C调,并在左右双声道共同播放,则会发现这二者间的“和谐”。而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做法仅为示范其功能性的一致,但当我们将二者同时演奏时,实则已经无意间偏向于“对位法”概念。而若以“对位法”的概念来看待,这种做法还需斟酌。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两首作品都非常好听,满足了听众对于“悦耳”的直接需求,其中所充斥着的大三和弦琶音,尤为甜美。于此,我们可以发挥创造力,将其“流行化”,也算是对于巴赫的一种“继承”,增添其趣味性。
譬如其BWV1007一曲,本就以大提琴写就,而大提琴的声音浑厚、温暖,不如就将其用电贝斯进行演奏,再稍稍进行律动上的修改,配以电鼓,以作Groove,并在间隙出以电钢琴添加一些旋律。
再或者,我们将电钢琴旋律删去,以《国际歌》的旋律代之,而为了配合其律动,我们也可将《国际歌》旋律稍作修改。
显而易见的是,将《国际歌》的旋律置于巴赫的BWV1007所作的Bass Line当中,没有任何不和谐之感。因这二者在和声功能上是一致的。
实际上,有许多当今的音乐人都会以巴洛克时期的作品为动机,并以此写就流行作品。但并非所有的巴洛克时期作品都“适用于”现代方式,而巴赫的作品,却有许多都能直接被搬进现代的“流行音乐”中。无论其以“理性”的方式在乐谱中所暗藏的玄机,或是以“感性”的方式在音乐中所表达的美感,在当代也极具价值。我们可以从各个角度对其进行改编、分析、引用,而哪怕只是纯粹的聆听,也是一种享受。
众所周知,巴赫是一名信奉马丁.路德教派的新教教徒,他曾在其多份乐谱上,都以文字写就他对其信仰的坚定、虔诚。而在巴赫的诸多作品中,有许多都和宗教有着直接联系。其中,《马太受难曲》最具代表性。而除此之外,巴赫也曾写过“赞美诗”,譬如其BWV645,写得极为甜美、祥和。
在此曲中,我们能听到巴赫对于经过音、装饰音的标志性使用,而这一点,也是巴赫许多作品中的特点,因巴赫所处的年代,是大键琴的年代,它同日后钢琴最大的区别之一,在于其不能以力度的轻重控制音量,也没有延音踏板,导致音和音之间容易缺乏连贯,而巴赫所使用的大量经过音、装饰音可以弥补这种缺陷。而尽管BWV645一曲为教堂管风琴所演奏,但我们还是能明显听到巴赫对于此技巧的运用。
另外,我们还能听到这首作品中有着大量的低音节奏,从四分音符到八分音符,巴赫用其标志性的低音增添了音乐织体的节奏密度。在他另一首脍炙人口的作品《Air On The G String》-BWV1068(G弦上的咏叹调)中,巴赫创造了不断行进,充满绵延感的低音声部,在联觉的作用下,我们可以将其想象成缓慢起伏的湖面,而于此之上的旋律声部,则如同跟随湖水轻轻摇曳的天鹅,喜悦、祥和,偶尔轻微地张开自己的翅膀,又慢慢收回。
在一则传闻中,巴赫曾在某次演出时,因大提琴被人动了手脚,其中四根弦有三根被剪断,仅留下一根弦,而巴赫并未因此受到限制,仅用这留下的一根弦演奏了此首咏叹调,而这唯一留下的一根弦,正好是G弦,故此得名“G弦上的咏叹调”。
对于过往各个领域的佼佼者,我们通常会冠之以“神话”般的描述,如有民间传闻认为成吉思汗得以成为一代天骄,是因其手握曾沾有耶稣血迹的“命运之矛”,再如佛陀降生时,东方曾有光芒闪耀,或是帕格尼尼在小提琴上的高超技艺,来自于他和“魔鬼”的一场交易,亦或是人们认为Pink Floyd曾在其专辑中藏有某种“密码”,而为了调侃听众,Pink Floyd故作姿态,将假的“密码”置于现场的大屏幕上。
对于这些传说,无所谓我们是否当真。要么这世上真有人类看不见的“魔法”,要么,人们需要这些“神话”。孰对孰错,并不重要。而关于巴赫的传言,也同样多如星河,但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他的确在自己的作品中藏下了密码。
在巴赫所有的音乐作品中,《赋格的艺术》可谓重中之重,在这部浩大的作品里,巴赫穷尽了一切复调音乐的可能性,而此时的他,已经进入晚年,这让人不得不佩服其永不枯竭的创造力,以及那颗对于音乐技艺所保持的探索、赤诚之心。
在《赋格的艺术》的尾声处,有这样一个片段,其中第三个声部有一个由降Si(Bb)、La(A)、Do(C)、Si(B)所构成的动机,这是一个“对题”,也为“新的主题”。而巴赫是德国人,德国人使用音名的方式和我们不同,我们用Bb的地方,他们用B,我们用B的地方,他们用H。因此,这段由Bb(降Si)、A(La)、C(Do)、B(Si)所构成的旋律,对应成德国人使用的字母习惯,则变成B、A、C、H。这是巴赫的名字。
而若我们去聆听此片段,会发现无论任何一个版本,都会在随后戛然而止,仿佛没有完成一般草草结束。而这种戛然而止并非巴赫刻意为之,而是因为此时的巴赫突然死去,享年65岁。于此,他再无机会完成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作品。
在我们的脑海里,巴赫常常以一头卷发的形象出现,显得非常严肃。而倘若不是因为门德尔松在巧合中发现巴赫的乐谱,我们也无法对其人生经历略知一二。可以想见的是,在那个政教合一的高压年代,他所怀揣的,是一颗如何尊崇自己意志的心灵,从未因外界的干扰而改变自己在当时看来格格不入的音乐思想,而这颗心,又是如何被投射到他如此虔诚的信仰当中,是一种怎样的动力,让他曾在少年时徒步三百公里去远方求学,又是一种怎样的坚韧,让他抵御父亲、母亲、妻子、儿子的死亡而带来的创伤。
不得不说,当我们将“音乐”二字从巴赫身上撇开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悲剧人物,而这悲剧的深处,却又暗藏着一个极具生命力的不朽人格。而尽管他的音乐非常“复杂”,并非放之四海皆能让人欢喜,但至少,对于每一个曾为音乐,或正为音乐付出自己整个人生的人而言,巴赫的名字,都令人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