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作品唱原文好还是中文好?
上世纪90年代以前,很多外国声乐作品在中国都有中文版译唱,此后原文演唱逐渐盛行,就是排演过不少中文版外国歌剧的中央歌剧院也已不再演唱中文版。近年来,指挥家郑小瑛依然坚持力推中文版外国歌剧和声乐作品,让似乎式微的外国歌剧中文演唱又有了一点“复苏”的气息。围绕着“外国声乐作品唱中文好还是原文好”的争议一直未断,简单地看是“听得懂”和“听不懂”、“唱得顺”和“唱不顺”的问题,但从声乐专业的角度看,问题可能相当复杂,甚至是无解的难题。
文 | 李澄
●李澄(以下简称李):还记得当年看中央歌剧院中文版《茶花女》《卡门》《蝴蝶夫人》《绣花女》《弄臣》《贾尼·斯基基》《丑角》《乐器推销员》,时至今日那些唱词依然在耳边萦绕。当然,那些翻译得比较蹩脚的唱词也会引发笑场,这些在崇尚原文演唱的今天都已销声匿迹。然而,今天的大多数观众虽然看得懂中文字幕却依然不懂原文唱词,他们并不能像听自己的母语歌一样把唱词和音乐作为一个整体来感受。
马金泉(以下简称马):唱中文的好处大家都知道,就是把本来你不知道的外国语,通过翻译让大家明白。我们很多从事音乐文学的翻译家,像薛范、刘诗嵘这些老前辈们为此做出很多努力,为专业声乐艺术家和喜爱外国声乐作品的民众了解和理解外国声乐作品的内容作出了极大贡献。如果你能听懂原文可能会更好,但这不是大多数人都能做到的事情。
中文首先是起到内容翻译的作用,其次就涉及到文学性和艺术表现。实际上,无论是外国歌剧还是艺术歌曲的歌词翻译,都是一个很大、很复杂的工程。很多人不了解,以为把意思翻译出来就万事大吉,但想翻译得讲究是非常难的。
●李:您说得对。好像歌剧中的宣叙调还不用翻译得太讲究,但艺术歌曲的要求就高了。
马:是的。比如德国艺术歌曲,首先歌词都是德国的诗,翻译成中文以后,首先面临的问题之一便是:还是诗吗?如果是诗,它具有德国风格吗?还有对歌者而言,翻译过来的中文字句,唱起来顺当不顺当、舒服不舒服?舒伯特《魔王》的唱词“Wer reitet so spät durch Nacht und Wind”翻成中文为“谁骑马飞奔夜半风中”,除了与德文的音韵不同而引发的歌唱音响不同之外,在这样的翻译词中,我不知道如何感受到这是“歌德的德国叙事诗”。
菲舍尔·迪斯考演唱《魔王》
不同于一般的文字和语言翻译,译者不但要具备强大的中外文文学功底,最好要懂得音乐,乃至声乐,翻译出来的歌词才可能更加符合原意,保留并升华它的文学性。有些词在原作中有,但很难也翻译不出来。有些词没有,译者是按大意或是自己的感受翻译出来添加上去的。日文歌曲《北国之春》中国人耳熟能详,原词开始时是“しらかば あおぞら みなみかぜ”,原意很单纯:“白桦、青空、南风”,但翻译成中文后文字太少,对不上旋律所要求的字节。于是,译者展开了想象的翅膀,翻译为“青青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不知道懂中文的日本人对此是否会觉得太花哨?但是中国人觉得很美。可严格来讲,这岂不是跟原文不一样了吗?是啊,从中文译词再译回日文那就“大发”了,这也正是我们为什么提倡读原著的理由。
邓丽君演唱日语版《北国之春》
●李:我看过很多中文版的西洋歌剧,发现中文版跟原文版在同一个句子的语言节奏上会出现不一致,这也影响到了音乐和音乐表现。
马:第一,因为中文词有四声,它会跟原词的音响不一样;第二,中文词句的重音跟原文词句不一样,导致了旋律乃至和声上有冲突的地方;第三,在有需要的时候,中文版还可能会在作曲家没有写的地方添加或省略音符。记得我过去用中文唱过《卡门》的“斗牛士之歌”,后来用法文再去练的时候,发现有的地方不会唱了,因为法文版谱子上没有那个音符,但是中文为了需要添加了音符。如果不添的话,有些词字就排不开,意思就不顺。当然,只要牵涉到翻译,每种语言都绕不开这个问题。
La Traviata, Act II: Di Provenza il mar, il suol
Plácido Domingo - Plácido Domingo at the MET
前面说过,我们搞声乐的人很在乎歌唱的音响,不同语种的音响是不一样的。《茶花女》老父亲阿芒第二幕的男中音咏叹调“Di Provenza il mar,il suol”这短短的一句,就涵盖了意大利语所有的元音,翻成中文“你在普罗文查这地方”的声音,音响不可能与意大利语相同,而美声(Bel Canto)标准的体现也会因语言审美差异而产生差异。单就歌唱的声音而言,它们的共鸣产生过程也是不一样的,因此,歌者、听众好像很难达到唱、听原文的那种感觉。重要的是,作曲家是按照原文写出了该发出那个音响的唱词,因为他知道那个语言的含义和音响。奥地利人莫扎特用意大利语写歌剧,且让意大利人叹服,绝对是天才。聪明的莫扎几乎把意大利语的重音全写到了重拍上,特别是宣叙调。不知道莫扎特如果活着,能否把中文的四声在他的旋律中呈现出来?中文版外国歌剧的情况还有一点复杂状况,某些歌剧不是从原文翻译过来的。听说中文版《茶花女》就是从俄文版翻译过来的,这其中不免会因再次翻译产生更大的翻译偏差。
●李:还有一个方面,因为大家都听过很多名家的唱片,脑子里对角色唱段的声音规格和音响效果已经形成固有概念,这样中文版就会更容易被挑剔。
马:歌唱中的语言直接与声音挂钩,要听歌唱者在一定音高上元音的动静如何。当你改成中文以后,这个动静可能就听不到了。再有,中文的标准语没有意大利语的双辅音、前舌颤音、宽窄元音等,翻译后的汉语,无法体现意大利语的特征,这不是难做到,是不可能。
●李:我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买过一套翁德里希唱的《游吟诗人》现场录音,回来一听味道全都不对,才发现是德语版。我想,只要是翻译了就一定会出现这种问题,但即便是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也还是会有一个德语版给听不懂意大利语的观众普及。
马:今天的世界已经进入高科技时代,想做到对歌词的理解已经不是难事了。在斯卡拉、大都会等歌剧院,观众椅子的背后都有一个液晶屏,显示多语种的歌词翻译,这样大多数人都能看得懂。简单地讲,作为普及可以翻成中文,职业歌者还是应尽可能地唱原文。
●李:去年底,我采访萨尔茨堡艺术节主席海尔格·瑞宝-施泰德,她讲到早年欧洲各国都习惯上演本国语版本的外国歌剧,直到卡拉扬入主萨尔茨堡艺术节之后,开始力推只用原文演唱歌剧。卡拉扬的理由是这样首先保证了作品的高纯度,其次,这些学会了用原文演唱的歌唱家,今后在世界任何一家歌剧院演出的道路都是畅通的,这也逐渐成为今天全球歌剧演出的一个标准制式。但是,我也忘不了当年法国方面也力曾推中央歌剧院排中文版《卡门》。
马:我看过中文版《卡门》,这也是法国人在中国推广法国文化的一种方式吧。但我估计他们不会让中央歌剧院中文版《卡门》去法国进行商演。所以,我们要清楚我们应该干什么、怎么干?
站在中国的角度看,吸取外国文化、实践“我中有你”我们早已在路上,但是“你中有我”依然步履艰难。如何让欧美人认可、喜爱、演唱中国声乐作品,让他们在每年的演出季、教学实践中也唱中文声乐作品,这是我们期待并需要付出努力的。文化自信不是喊出来的,而实际操做的确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