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挥“六”弦,目送归“宏” | 乐评
在中国文化语境下,提到弹拨乐器总令人于心中充满诗意与玄想。古诗举不胜举,如“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无论西方的诗琴、吉他,还是中国的古琴、琵琶——弹拨乐器多是独响,一人一琴让听者很容易跟随台上惟一的演奏者进入私密的叙事空间,沉浸入哲思化的绵延玄想。5月6日,于捷豹上海交响音乐厅听吉他演奏家匡俊宏的独奏会“伟大的独奏”,亦获得如是的审美体验。音乐会的题目是为纪念古典吉他演奏巨擘塞戈维亚诞辰130周年,这位演奏家如同20世纪的克莱斯勒之于小提琴、卡萨尔斯之于大提琴,对古典吉他这一小众乐器的发展厥功至伟。门票提前一月告罄,场内座无虚席,从曲目到演绎都让我对古典吉他这件乐器有了更为深入的认识。
选曲上,如同带领听者穿过小众却璀璨的古典吉他音乐史。音乐会19:15开始,21:45结束,曲目丰赡,古今中外无所不包,且曲目之间尚有着巧妙的联系。古典为纲,风格缤纷,开篇的巴赫似是整场音乐会的线索。音乐会上半场开篇于巴赫的琉特琴作品,琉特琴正是古典吉他的前身之一,下半场的维拉·罗伯斯更是一位奉巴赫为圭臬的作曲家,他的《第三前奏曲》致敬巴赫,练习曲中的第一首显然是以巴赫《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前奏曲”为蓝本。而在节目单上的最后一曲,巴里奥斯《最后的颤音》是作曲家的绝笔,最后的辟卡迪利三度显然也来自于作曲家珍视的巴赫。另一面,西班牙作曲家索尔根据莫扎特主题所写的《魔笛主题变奏曲》、文子洋根据《溪山琴况》创作的《清籁》、沃尔顿改编的《五首小品》体现出古典吉他的多元底色。
开场是巴赫的琉特琴作品《为琉特琴而作的降E大调前奏曲、赋格和快板》,在作品中,匡俊宏对于句法的处理十分考究。成熟的单声部乐器演奏家都知道巴赫演奏中多声部的句法,匡俊宏显然是早已过了这一关的。而在复调层次之外所呈现的品味让我更感兴趣,掌握句法之后该如何处理声部的关系,体现演奏家的品味。他对于句法的处理,并不是仅按所谓旋律走向根据音程变化做出语气,而是从和声的张力入手,于不同色彩的和弦采用不同的力度与句法。而无论是一乐章的考究,还是三乐章的率意,这一切都是在十分自然甚至淡然的状态下奏出。听完似乎让我重思现代人在巴赫的音乐里要什么?吉他演奏巴赫本来是所谓“非本真”的,而当晚的演奏却让我有本真的体验。
索尔的《魔笛主题变奏曲》中,每个音符长短的考究见诸古典之修养,几个变奏的诠释让人完全忽略弹拨乐器点状发音的特性,注意到的皆是音乐的线条,装饰音的精确度、第五变奏均匀的三连音与不同变奏的性格处理是出彩处,莫扎特音乐中独特的高贵与灵动被匡俊宏以清丽的音色诠释。而在塔雷加的三部作品里,《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中的孤寂顺着质密的三十二分音符渗入人的心底;《阿拉伯随想曲》中开始的和弦音色则令人联觉古琴的清幽;《泪》中则以音色的变化取胜。三首忧郁的作品的处理一言以蔽之:被克制的哀伤比宣泄的悲泣更美。在随后沃尔顿《五首小品》的演绎近乎无瑕,对于这样的小品来说,最重要的是在第一时间迅疾地抓住音乐的戏剧性格。当晚的处理可谓“手起刀落”,每个短小乐章的性格可从最后和弦的不同音色听出,英国作品中如绅士风格的“中”“正”“平”都“拿捏”到位。
尽管有以上的诸多描述,上半场给我带来的审美体验仍然更多是修养品格、克制均衡之美感,匡俊宏的音色可以用秀媚古雅来形容,这是一种刚柔相济的音色,综观全场的处理,他对指触运用的位置与音色张力的把握尤其好。中场休息,首先良久回味,其次也有些好奇与担忧:下半场中一系列拉美风情的作品中,会作如何处理?毕竟,这些热情奔放的作品再如上半场般精致则会稍显寡趣了。
下半场第一曲,隐忧皆烟消云散。只见匡俊宏脱去外套,穿着白衬衣疾步上阵。维拉·罗伯斯的前奏曲中,能听出演奏家着意通过左手加入了一些类似古琴吟猱般的音色,而不再追求音色的绝对纯度。练习曲尽管写的像巴赫,但内里仍是热情奔放的,演奏中对于句法的处理也更趋于重视宏观乐句与个性效果。
喜爱演奏吉他的作曲家柏辽兹在他赋予编号的名著《配器法》中曾说道:“吉他是一种如果不会演奏,就很难为之作曲的乐器。”下半场很多都是演奏家的作品。在富有挑战地接续演奏两套罗伯斯作品之后,是作曲家文子洋题献给匡俊宏的古典吉他独奏《清籁》。演奏家参于的底色亦显著。作品的音高关系并不复杂,匡俊宏采取的多种特殊演奏法十分有效,例如将吉他横置于膝上模仿古琴弹奏,借用琵琶的绞弦技术取得“大弦嘈嘈”之感。作品开头引用的琴曲《高山》显然隐喻作曲者与演奏家之间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感。
音乐会以纪念塞戈维亚为题旨,匡俊宏的不少地方都让我想起塞戈维亚。最后一曲前,他淡定地在台上修了修指甲,开始了《最后的颤音》,而塞戈维亚每天都按照指尖的轮廓修整指甲的形状,然后再用最好的砂纸(1000-2000号)打磨指甲的边缘,以保证其演奏乐曲时声音的品质。推广古典吉他、委约新创作品、革新乐器形制与奏法,这都是二者的共同之处,也是有责任的器乐演奏者的必为之事。另一方面,这场音乐会也算弥补了塞戈维亚当年与中国失之交臂的遗憾:考索史料发现,上世纪40年代,塞戈维亚曾经来到上海,可惜当时中国的音乐环境不佳,大师只得取道上海前往日本举办音乐会。而这次的演出似乎也是对这一遗憾跨越时空的弥补。
写到最后,仍感觉到音乐面前,语言苍白。聆听几首乐曲到最后,总会想到“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但这样的语言并不足以描绘我每次聆听演奏家丰富音色的着迷与困惑。嵇康诗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顾恺之说画有“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而匡俊宏的演奏,显然已过了手挥“六”弦易的炫技阶段,而更多着力于目送归鸿的音乐之境了。正曲结束,人醉乐中,全场十几秒的寂静后掌声方才响起。返场与程斌二重奏《旋转木马组曲》和独奏《阿斯图里亚斯》之后,手挥六弦毕,匡俊宏便“挥手自兹去”,听众则以不绝的掌声,目送“归宏”向后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