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梳理一下弹拨乐留指甲的问题(下)
本文的上篇,笔者主要叙述了从古典浪漫时期到现代的吉他演奏者,对指甲运用的探索和掌握以及流派的逐步形成,其中提到了古典时期的西班牙吉他演奏家阿瓜多(D.Aguado)以巴洛克时代的意大利鲁特琴前辈皮奇尼尼(A.Piccinini)为鉴,右手留有指甲演奏吉他。那么巴洛克时代以及更早的欧洲弹拨乐演奏者,到底是否留指甲呢?指甲问题,跟演奏手型如何息息相关呢?
我们从以下几点来分析:
♠ 历史变迁
阿拉伯的乌德琴,随着占领西班牙的摩尔人、十字军东征以及地中海通常等多个途径,陆陆续续成为文化西渐的一员,入乡随俗后,根据欧洲人的音乐语言及其本土的古老乐器形态,摇身一变成为鲁特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鲁特琴都是常用的伴奏乐器,为传承民间口口相传的歌谣艺术甘作绿叶。这样一个便携的伴奏乐器,极大地方便了当时的乐人用文字或曲谱的方式记录音乐素材,以流传后世。
中世纪的鲁特琴除了用羊肠在指板上绑定了品格,其演奏方式跟乌德琴未有区别,皆是使用羽毛拨子。由于羽毛拨子触弦点的相对单薄,使得羊肠琴弦的音色单薄铿锵,加之演奏的多为单声部或和弦,与歌者的声部相伴,是以有较为明显的听觉辨识性,这一点跟现代吉他使用拨片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文艺复兴早期到中期,音乐家对乐器表达音乐内容的夙求和他们自身的演奏能力大大提高。尤其是职业音乐家大多接受过教会以合唱音乐和管风琴音乐为主的系统教育,他们的理论基础以及创作意识逐渐以多声部音乐为基本。在这种情况下,手指更适合演奏多声部音乐,后来六组弦的鲁特琴成为主流,羽毛拨子正式推出舞台。
文艺复兴早期的曲谱中,直接用意大利式Tablature记谱法记下了歌曲的旋律,例如上图中红色的标出的音符,便是歌曲的旋律。前提需要歌唱者会演奏鲁特琴。
♠ 演奏手法
虽然几乎没有哪一个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早期的文献里描写指甲的作用,但是我大胆猜测,由于羽毛拨子的音色给人以相对长存的听觉习惯,所以演奏者会考虑利用指甲来还原羽毛拨子所发出的清脆铿锵的音色。
然而从姿势上来看,扔掉羽毛拨子的右手,依旧保持了原有的角度和未知,用拇指下拨,食指中指上撩,此为“拇指内嵌手法”。在实践中可以体验到,指尖要同时在瞬息间拨动一组琴弦,这对指尖触弦的角度非常考究,而指甲的存在,会出现延时,从而变成极快的前后闪现的双音,可见,指甲并不适合这种手法。正是如此,使得吉他演奏者尝试学习文艺复兴鲁特琴时,很少选择拇指内嵌的手法,一是指甲的原因,二是姿势比较“奇怪”,寻常吉他手很难以此发力。
本人十分崇敬的“北丐”——Paul O'Dette
他几乎在所有的鲁特琴种类上都使用拇指内嵌的手法。据说是因为他的拇指本身就短小,对这个手法来说可谓天造地设。
到了文艺复兴晚期,鲁特琴音乐对音域的需求日渐增大,低音声部扩展了第七、八甚至到十二组琴弦,这使得拇指和食指在演奏时的距离越来越远,拇指食指p-i交替已如过眼云烟,越来越多的琴师使用越来越多地使用中指食指m-i交替,这样一来,拇指越来越独立,右手的演奏手法渐渐变为“拇指外放手法”。这个手法后来也广泛运用在古典吉他的演奏上。
本人十分崇敬的“东邪”——Nigel North
他的右手手法比较多变,可以灵活运用拇指内嵌和外放的技巧
在单弦模式的阿奇琉特琴(Arciliuto)以及西塔隆尼琴(Chitarrone)等大型乐器上,开放式的右手手法,给了指甲一个新的尝试。通过不断实践,意大利的皮齐尼尼(A.Piccinini)才有足够的底气在自己的出版物上公然鼓励演奏者留有指甲,他写道:“演奏者的右手除拇指和小指外,需留有指甲,掌心朝面,我们看到指甲稍稍高于指尖肉,修磨指甲成椭圆状。手指长的人不建议留指甲,因为指甲会破坏大手对拨弦角度的掌控。”
总结一点,以上两种手法并没有地域与时期的严格划分或者硬性的传承标准,当然右手手法的运用很大程度上基于怀抱乐器的姿势,怀抱乐器的姿势基于乐器本身的大小,但纵观油画中记录的历史上的鲁特琴演奏者,他们其实本不被手法拘束,而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方法和传承。
♠ 应用所需
从整体的音乐发展脉络来看,意大利文艺复兴晚期及巴洛克早期的音乐在风格上极为大开大合,鲁特琴尚且有了这种前所未有的张力,那其他的器乐更是天马行空,在室内乐的音量平衡上,音乐家不得不把鲁特琴的声场作为第一考虑。“歌剧鼻祖”蒙特威尔第(Claudio Monteverdi)在他的第一部歌剧,也是欧洲历史上第一部歌剧《奥菲欧(L´Orfeo)》中,推出了低音声部(Basso Continuo)由两架羽管键琴,一架巴洛克竖琴,三只西塔隆尼琴,三架小管风琴和三把维奥尔琴的配置设定。笔者认为,在当时各种乐器的制琴工艺、场馆声学结构以及演奏手法的条件下,可能留指甲演奏鲁特琴会在室内乐中更占优势,而演奏者也一定会遵循皮齐尼尼的方案。当然,如果弹拨乐器在数量上占据优势的话,指甲的问题就几乎不用考虑了。
古乐大师Jordi Savall指挥的奥菲欧版本,堪称绝冠当今。其配置更是大量使用了弹拨乐器,让西塔隆尼琴、阿奇琉特琴、鲁特琴、竖琴等一众弹拨乐器大放异彩,将弹拨乐无与伦比的伴奏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这个功能贯通了整篇歌剧。
到了巴洛克中期,意大利和法国两国因为音乐风格的问题彼此嗤之以鼻。在鲁特琴在室内乐的角色扮演中,更需要因地适宜地考虑音色的突出和音量的持恒,于是没有什么人再像皮齐尼尼那样特别强调指甲的重要性,而是一种见仁见智的参考。
独奏所用的文艺复兴鲁特琴发展到后来的巴洛克鲁特琴,保留了双弦的模式,琴弦增多到13-14组(24-26根)之多,加上作曲风格、演奏技术的发展,演奏者的右手则只能采用拇指外放的手法,而这种手法也一直被沿用到今天。然而双弦的结构,再一次印证了指甲对琴弦同时拨动的阻碍影响,所以,当时的鲁特琴演奏家应当默认恢复文艺复兴时代的演奏传统,将指甲再度剪掉。
♠ Vihuela比维拉琴的参考依据
在指甲与弹拨方面的论证,一定还要拿西班牙人的传统做实例参考。
西班牙人并没有像其他欧洲人那样对鲁特琴痴迷入戏,而是独爱自己的维埃拉琴(Vihuela),这个乐器从历史上来说,更属于“维氏家族”的乐器,但是因为弹拨的属性,以及演奏手法的特点,后世人更趋向于将其划分到“鲁特家族”。从演奏法上来看,演奏者右手手法更趋向于后世的吉他。
Luis Milan, Alfonso Mudarra和Miguel de Fuenllana是那个时代西班牙最杰出的维埃拉琴演奏家,如今近现存的近90%的维埃拉琴作品出自他们三人之手。比如Milan在其作品中频繁标注m-i交替以强调跟鲁特琴p-i交替的不同,不仅如此,Milan特别善用Dedillo的指法,即,食指在琴弦上前后摆动,代替两个手指的交替,这也成为西班牙弹拨乐者区别于其他欧洲国家的一个重要节点。
吉他的弹拨,是指尖从向掌心拨动,而中国琵琶的弹拨,是从掌心向外弹出。Dedillo的手法,则是两者结合,这种手法在后世的巴洛克吉他、古典吉他都有出现,在现代的弗拉明戈吉他上更是大唱主角。根据实践,仅仅用指肚来做Dedillo,难免有“气虚飘忽”的先天不足,而留有指甲的右手食指,则能让此手法大放异彩,所以我可以笃定,西班牙人在古时演奏比维拉琴的时候,大多是留有指甲的。这当然也未必是绝对的结果,演奏的效果以个人的功力为基础。
加拿大早期弹拨乐演奏家Ralph Maier在比维拉琴上用Dedillo的技巧演奏经典曲目Luys de Narváez的Mille Regretz之La canción del Emperador.
♠ 巴洛克吉他的参考依据
巴洛克吉他的出现替代了比维拉琴的角色,成为西班牙和法国的贵族萌宠,我们从许多油画中看到,贵族的俊郎和官家的倩女,出于显贵身份对个人卫生的要求,指尖很少留有指甲,他们对乐器的学习掌握,也只限于怡情小恣,而真正的巴洛克吉他独奏作品中,大多数的风格也是欲擒故纵、点到为止的笔法。但在室内乐中,巴洛克吉他扮演给节奏推波助澜的角色,有了指甲的加持,更能让这个乐器迷情燥热的风格满格爆发,往往让听者酣畅淋漓。种种因素,使得人们在几百年来对这个乐器的审美标准相对固化,甚至现代演奏者会把巴洛克吉他跟弗拉明戈吉他彼此串联,加之很多现代吉他的演奏者可以轻松掌握巴洛克吉他,使得观众默认为巴洛克吉他应该是一坛麻辣香锅,一壶精醇好酒,而指甲的运用,恰好逢迎了观众对此的期待。可以说,在巴洛克吉他演奏应用上的习惯,也间接成为导致古典时期阿瓜多、索尔等两派分歧的导火索。
油画里的吉他演奏者多为名门子弟,而在法国,吉他的文献严格按照法式舞曲组曲的技法来创作,多为优雅闲适甚至阳春白雪,并非大众耳朵里热情奔放的单一印象。
综上所述,指甲的去留,取决的因素较多,根据弹拨乐特色、时代、演奏方式、作品的风格不同而出现不同的意见,最好还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笔者曾经吉他与鲁特琴共修,因为指甲的问题抓耳挠腮。因为触弦技术的泾渭分明,让我无论在技术上还是音乐表现上都难以兼顾两种乐器。加之按照今天鲁特琴/吉他的制作工艺,琴弦材质和声学习惯,在指尖的“微控力”方面,留甲与否,有着极为玄妙的区别,这个区别则只有演奏者自己才体会得到。即便留有指甲演奏鲁特琴,也不可太长,而且要根据触弦的方式,进行特别的打磨,而且拇指的指甲是被鲁特琴杜绝的,从这一点来说,很多古典吉他名家便不得不对鲁特琴望而却步。种种因缘际会,让我在结束了古典吉他的学业之后,毅然决然剪去了右手指甲,叛变了老本行,踏上了探索鲁特琴的不归路。
本人最初双修吉他与鲁特琴时,指甲的样子与图中相仿,与其说是为了两全其美,倒不如说是鸡飞蛋打,左丢右弃
曾有朋友观看过油管博主Brandon Acker的系列视频,说他通晓多门弹拨乐器,且游刃有余,好似逍遥派的“小无相功”(很有可能,因为《天龙八部》里李秋水就是喜欢聪明美颜的小鲜肉)。首先我不得不承认,Brandon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弹拨乐演奏者,但他留的指甲以及相关技巧多半适用于古典和流行吉他,他虽熟奏鲁特琴,但其音色太过明亮有力,失掉了鲁特琴“轻拢慢捻抹复挑”的本相,一些固化于吉他的右手技巧,也无法更好地服务于早期音乐里的韵味和规矩。不过,这绝不会影响他的粉丝对他的喜爱,我也十分欣赏这位朋友,也在关注他的频道。